我的朋友F，是個思緒快速的人。他語速甚快，言談中總有較大的急迫，數個主題糾纏在一起，需要緩慢一點來釐清。所以，和F談話，總讓我有很多練習深呼吸、停頓，甚至放下問題，轉為好奇的機會。

先前的我，特別害怕和F談話。因為他的問題總是急切、複雜，冗長陳述中，既抱怨他人，也責怪自己，要持續傾聽F的困難，不僅對專注力是一大挑戰，更折騰人的是，還要被考驗「問題解決能力」，因為他會迫切地問我：「所以你說，這該怎麼辦？」

多數時候，F的問題在現階段來說，我看不到迅速、有效的解法。既然無法給他答案，我心裡就容易產生著急，混合著對自己失望，也有對F愧疚，這複雜感受困擾我甚久，以至於只要遠遠地看到他垮著臉來，胸口就湧起一股煩躁。

但我明白，這個煩躁是我自己的功課，我可以接納自己現在不太喜歡和F談話嗎？我怎麼樣用豐富的眼光去認識這個孩子，而不只是想著他的問題呢？

今天，眼看著F又要來了，我提前做了幾分鐘的靜心，想像一個會談話、會陪伴的自己，他會如何提醒現在這個不知所措的我呢？接著，便確認了這次談話中，我只管練習一個要點即可──「不給答案、不給方法、不說道理，只管陪伴自己與好奇。」

過往的我，總過度地投入F的問題中泅游，明知前無出路，卻好像非得要展現出某種「我很認真在幫忙你！」的苦情感，事後再暗暗地將這個挫折，歸咎於F的「難搞」，導致與我離「陪伴他」的目標，越來越遠。

是以，這次F再來談，面對雷同的著急、熟悉的機關槍般的語速與連珠炮的提問，我選擇多放點注意力在自己身上，深吸呼，覺察堅硬的肩頸、不安的內在。

我感覺到自己，非常地緊張、害怕，我怕這次又無法回答他的問題，會否讓他認為我不夠好？我亦感覺到自己即便腦袋一片空白，卻仍想開口說些什麼的著急。

偷偷地深呼吸3次後，我決定忽略F陳述的內容，改為仔細觀察他的神情、語速，好奇這般地滔滔不絕之中，他的內在正在發生什麼呢？

「F，你現在說起這些，心裏會緊張嗎？」

 F從獨白中突然被打斷，愣了一下，對上我的眼睛，說：「嗯…會啊，我確實很緊張…」

「你這個緊張是什麼呢？」

「嗯…我就很怕別人覺得我很不好…但我就不是故意的啊！我也是很努力在改變了！但我就是一個很鬆散的人啊！」

「F，我有一個好奇，你說自己很鬆散，那你怎麼會這麼努力在改呀？」

    F低下頭，沉默了幾秒，才緩緩地、小聲說：「……因為我也想要有生活的熱情啊，我不想再過渾渾噩噩的人生了…。」

    「從什麼時候開始，你感覺自己的生活沒有熱情呢？」

    與F的談話，便從這裡開始，有了不同。

    這一次，我從頭到尾，都沒有回答F迫切的提問。

   他原本想問的是，要去哪裡才能找到讓自己有熱情的工作呢？

    過去的我，就會開始跟他討論他的工作經驗、分析能力性向、提供就業資源，甚至跟他討論賈伯斯或比爾蓋茲的故事，以此勉勵他，但下一次他來，總又會根本抱怨「沒有用啦！」，然後再一次怨嘆自己糟糕。

    這一次，我就只是好奇，他說的「生活的熱情」是什麼呢？我對工作假若做著一份不甚有熱情的工作，但工作之餘有著豐富、熱情的生活，F又會怎麼想呢？

    如此，才漸漸發現，F曾經熱切地喜歡過某個冷門偶像團體，這個喜歡，強烈地照亮了當時乏味的、被課業與考試填滿的陰鬱少年，陪伴了他的迷惘與孤獨。

    如今，團體解散了，成年的F做著一份既不喜歡，也不討厭的工作，下班後卻無其他興趣嗜好。當迷惘與孤獨又來，他不知該如何排解，便只好歸因於「工作沒熱情」，由此衍生出更多對工作的厭煩與抱怨了。

     談話末尾，F恍然發覺，他原先想討論的是工作，但真正在意的，原來是「如何培養工作以外的興趣」啊。

    我們常以為，自己想要的是A，但卻較少好奇自己，怎麼想要這個呢？什麼時候開始，自己開始想追求A？A對自己來說，何以如此重要？如果得不到A，是否可以失落？是否可以陪伴自己的失落？或是允許期待之外的可能性發生？

    若能開始練習好奇，而不是忙著解決問題，生活，便會變得有趣了吧。謝謝F帶給我的學習。

(Photo by frank mckenna on 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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