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滾滾專欄]
作者：滾滾

那天又回到了那塊傷痕累累的土地上。那一年，深夜驟變，惡水漫山，夷百年山村為荒野。次次土石崩落，混雜著斷垣殘壁的堆積沙石層層堆積，全村僅餘一戶小屋，孤單地矗立於荒草與土石之間。時隔十年，入眼仍是一片惡地，烈日曝曬之下，沙石紛飛，連雜草都枯黃得奄奄一息。

當地居民以生命故事做導覽，領我們細數那一夜的諸多細節、說起一個個人名、指出一戶戶原有的居所。在導覽員那有力宣講著的語調裡，偶有些破碎的哽咽，讓我不得不敏覺，原來，許多時候，一切都彷彿還是昨夜，我們都有某部分的生命，似乎也一起被永遠掩埋在土石洪流裡了。原來，那麼深沉的淚水、悲痛和無能為力的驚恐仍在，但直面這些過於巨大的傷痛，我卻只能是個無言以對的過路人。

當下，我覺察到自己的心裡有無力、難過，甚至憤怒。那個憤怒是這樣地大，我聽見內在幾近要對誰揮拳般地奮力嘶吼著：「不是都已經過去十年了嗎？怎麼這塊土地還是這樣猙獰得讓人不忍卒睹？怎麼心裡的傷痛仍在？我們都做了那麼多努力，怎麼沒有往前走？！」那是帶著哭音的怒吼，彷彿就這樣拼命去搖撼和指責誰，就終究可以從無止盡的悲痛裡，徹底逃脫一般。

站立在這塊連草都枯黃的土地，深呼吸。我好生氣。

我生氣明明那一年，曾有人忍著眼淚跟我說，「我們要一起在這塊土地上種花，一起把它變漂亮。」但如今這裡沒有花，甚至連草好像都快要活不下去了…就像，這麼多年來，背負著心裡那些猙獰、醜陋的傷痛的我，又到底都在做些什麼呢？醜的仍醜、悲痛的，也仍舊是悲痛呀。

原來，我氣的不是這塊土地，而是那個一碰觸到心裡的傷痕、掀開創傷，仍舊會悲痛、會無力的脆弱自己。我氣自己，終究沒有成為理想中那個「勵志的」、徹底「翻轉」出嶄新人生的人，終究沒有從那一夜惡變當中「走出來」。於是，我好討厭這個會感受到痛、舊事重提仍會流淚與脆弱的自己。

是的，在我心裡，也有一塊災變崩塌後，看似了無生機的荒土。而這麼多年來，我拚了命地上各種療癒課程與訓練，為的就是要讓這塊殘破的心田上，再生繁花。彷彿非得要搏命演出一場「勵志翻轉」，那些殘酷的無妄之災與創傷，方有憑依著意義，而得以被好好超渡、遠去，而我也方能在生命裡重獲自由與尊嚴一般。

那一刻，淚眼模糊。既看見了自己對自身的期待與不允許，卻也意外看見了眼前枯草頂端，仍保有著一葉綠意。

是呀，眼前一片惡地上，仍舊荒蕪，然許多植物，即便看似枯黃萎靡，卻仍是固執地在頂端堅守一葉綠意呢。這樣的景象，撼動了當時的我。生命要從惡變當中開出花來，恐怕，十年都不算足夠。許多部份，終究只是看似勉強地撐持在那裡，但若沒有這些「勉強撐持」的頑強生命力，這樣一次次地枯死又新生的往復，又哪有含苞待放、甚至春暖花開的時日呢？

我們所期待、希望的勵志故事，從苦到甘，終究都不是那樣簡單。人生無法快轉，乃至於也難「一翻兩瞪眼」、此去再無遺恨的「翻轉」，對快速改變的希冀，反映的終究只是我對此時此刻、對痛苦、對脆弱的未能接納吧。

覺知、探索，如同去到心中的崩毀處。雖不見得能以期待的遍山繁花、勵志故事去向世界證明「我好了！我走出來了！我很勇敢！」，然再次接觸了被層層掩埋的悲傷，便也有機會以更開闊的視野，接觸了內在多少的堅持、頑強與不放棄…。

與傷同行的療癒之路，如眼前惡地。當猙獰痛楚佔據了所有注意力之時，深呼吸，陪伴自己，分些慈悲的眼神予那狼狽、枯黃中的一葉綠意。次次溫柔地放下自恨，重新選擇去欣賞、肯定自己，竟然這般不容易，屢仆屢起於這艱難水路中，仍要開出新生來。內在資源、生命力如惡地裡的綠葉，或許氣息奄奄，但在反覆撐持當中，便自有著頑強、堅韌暗暗生長。

次次摸索著與傷痛共生的可能。勇氣與見證，或許不在外顯的亮麗勃發，而在那個願意回過身去，看見自己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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