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y滾滾/程馨慧
和朋友的孩子談話半年多，我內在的狀態逐漸轉變，
而孩子在談話中的樣貌，也漸漸地立體了起來。

這孩子名喚小桌巾。
半年多的時間，前面的四分之三，幾乎都在原地踏步。
小桌巾討厭自己，不想要愛自己，但也不想要人為她感到擔心。
憂鬱一來，每每孤單地跌落谷底深淵，日常一切所見，都是灰敗，
唯有割傷手腕，但見那血痕猙獰蜿蜒出細碎猩紅，方能確定，
自己還存在於這世上。

舉目無光之際，渴望的，不過就是份耐煩的陪伴。
但小桌巾的親友們未曾經歷過這樣的情緒風暴，
良善的心是有的，
卻也無法時刻承接反覆無常、喜怒不定的症狀起伏。
終究忍受不住的爭執衝突、愛之深責之切的刀光劍影，
在在刺傷了小桌巾幼弱頑強的心，
於是，她越發封閉心門，
扁著嘴、垂著眼，將細瘦蒼白的手臂，使勁捏得瘀痕斑斑。

「都是我不好，誰叫我沒辦法快樂起來…」
不快樂，就會被拋棄。
那是驅使她隱藏脆弱、遠離連結的生存法則，亦是禁錮生命力的規條。
然而，
棄絕了悲傷後的快樂，還會是有血有肉的快樂嗎？

「小桌巾，你想要什麼呢？」
「我想要變回以前那個快樂的自己…。」
「如果要感覺到快樂，但同時也可能會感覺到憤怒和悲傷，那你還要嗎？」
「蛤…我不要這樣欸…我只想要快樂…」
「小桌巾，你的意思是說，你只允許小桌巾快樂，但不允許她感到任何的憤怒和悲傷啊？」
「嗯…。」
「小桌巾，我關心的是，你這樣嚴格地對待小桌巾，她喜歡嗎？」
小桌巾一愣，小小的腦袋越垂越低，眼淚撲簌簌地跌落在地板，悶悶地吐出一句：「…不喜歡。」
「你不喜歡的話，怎麼還這樣做呢？」
「沒辦法呀！我就是想變好呀！為什麼別人都可以！我就不行！」小桌巾把頭埋在手肘裡，從牙縫間用力地擠出字句。那裏頭幾乎透著股尖刻的怨毒，那是因自己未能滿足期待而生的，嚴酷責難。

原來，這孩子這樣地恨自己，內在有這樣巨大的失落啊。

我停頓下來，看著小桌巾，全身顫抖地趴在桌上哭泣，禿禿的指尖，仍固執地、毫不留情地在細瘦的手臂上，反覆地抓出傷痕。

許多幕過往曾經於眼前閃現。
內在的光影顫抖、晃動，
照見
那個孤單、無助、只能咬牙逼迫自己變得強大的孩子，
那個在無數難堪情境中，忍住眼淚，失去表情的孩子，
那個拼命努力，哪怕傷害自己，也想被世界看見的孩子。

被摺疊在不同的人生片段的童年自我，
在小桌巾巨大的痛苦之中被勾召而出，
撼動著我的胸口，凝結成一股深深的悶痛。

深呼吸。

我閉上眼睛，緩緩地，
送了一份關注、一份愛給當年那個，
這樣努力、委屈的自己。
心疼她的辛苦，也謝謝她的不放棄，
所有的痛苦、怨恨、攻擊，無非是為了生存，為了幫助自己活下去。
那底層，實然都有著一份，對於美好生活的熱切想望。

再深呼吸一次。
帶著這份，對自己的愛，
我輕輕地、間隔著甚長的停頓，慢慢地提問：
「小桌巾，我知道，你對自己有很大的生氣，對嗎？」
「這樣傷害小桌巾，可以幫助小桌巾變得更好、更快樂嗎？」
「我想要的是，陪伴小桌巾、關心小桌巾，無論她是快樂的、還是痛苦的，這是小桌巾想要的嗎？」

良久良久以後，情緒海嘯退潮，累極的小桌巾索性蜷縮於桌底，
睜著疲倦，但帶著一絲期盼的大眼睛，偷偷瞧著我，
小小聲地問了一句：「欸…那…你、你會繼續陪我嗎？」
「你想要嗎？」
她微微地點點頭，又猶豫地說「…但…我還是不知道甚麼時候才會變好…」
「不知道沒關係啊。我也不知道欸。但是，我只確定一件事情，那就是我不想要傷害小桌巾，因為我不相信，這會讓她變得更好、更快樂。」
淚水不斷地湧出孩子的眼眶，沉寂了一會，桌底下細細地傳來一句：「…我也…不想要傷害自己。」

從自我懲罰，到自我關愛，那是多麼漫長、不易的一條路呀。
但只要決定了、願意了，那麼我們持續地朝著這個方向走，哪怕跌撞狼狽，終究也會抵達的吧。

我願意繼續，陪著小桌巾走這一段。
因為，那也是陪著心底那個孤單的我，再走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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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by Lucas Myers on Unsplas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