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y 滾滾
兩個小時的陪伴。陪伴一個說不出話、無法深呼吸、也不允許自己哭的孩子,接觸壓抑太久的悲傷,以及對自己的痛恨。
我知道她怕。畢竟,在過往的談話中,我也怕。
我怕真連結了、釋放了過往蓄積已久的痛苦,她會停不下來,而我會不知所措。
但今天,我也冒了甚大的險。過往僅是接納她的不說、不靠近,接納著她的自我傷害,而這次我更確實地去回到渴望、回到identity的部分了。
我知道,若不在一個安全的環境裡,經驗能被接納、被陪伴的悲傷,這個悲傷就會繼續地卡住她,而她會繼續將這個想哭但哭不出來的自己、寧可自傷也不願意哭的自己,當成可悲的、無能為力的人。
但這個自己不是現在的她決定的。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當她哭泣、委屈,卻被父母狠狠斥責後,年幼而善解人意的她所決定的。如今,這個已經長大的她,還要這樣被過去所束縛嗎?如果她想改變,我可以做一個不同的大人,讓她的悲傷,經驗不同的應對嗎?
「若不體驗情緒,就無法從情緒當中穿透,進而站起來,為自己負責。」
所以,當她有了眼淚、亦評價了眼淚時,我忍耐住說道理、給安慰的慣性,深呼吸,向她的內在走進去了。
但我幾乎未曾見過這樣的創傷重演。無論如何地呼喚名字、深呼吸、導入放鬆心象、提供宣洩攻擊能量的替代物,幾乎都無法令得她從渾身顫抖的哭泣當中稍微地消停下來。
當下,我只問自己,她可以哭嗎?面對一個從小到大幾乎沒在人前哭過的孩子,寧可割傷自己也不願求助的孩子,我可以陪她、給她等待與關愛嗎?我還可以做些什麼,去讓她感受到陪伴與溫暖?
我的決定是,我可以等她,我也可以冒險。
於是,當她開始瘋狂地、不自覺地毆打自己時,我問她:「某某,我可以握妳的手嗎?」看見她顫抖地點頭之後,我便輕輕地抓住她的手,讓她感受到我的臨在,並且緩慢地、專注地告訴她:「我知道妳很氣自己、很痛苦,但我不要妳傷害自己,妳可以緊緊抓住我的手,我若感覺痛,我會跟妳說。我想邀請妳試試看。」
我允許她用力地抓住我的手來轉移自傷衝動,並藉由手的溫度、語言的引導,陪伴她擺盪、釋放創傷。這並不容易。每當她一次次地她又無意識地想毆打自己,我便一次次地,溫和而堅定地制止她,請她跟著我的聲音、感受我手的觸感、跟隨著我的呼吸引導,回到這個當下。
來來回回地在崩潰、舒緩的循環中擺盪數次後,最終,她慢慢地沉靜下來。說感覺輕鬆了些,也感受到我手的溫暖,感覺到不是一個人在苦苦掙扎。
若是用目標來自評談話的成效(是否終止自我傷害的行為?是否脫離不適合的關係?是否發展出更合宜的情緒調適策略?是否能重新決定家庭規條對自己的影響?),我的成效大概很糟糕,這曾經會讓我也覺得,自己很糟糕。
但漸漸地,我不再那樣看自己了。如今,較能用歷程的、成長的觀點看自己,肯定自己的認真、欣賞自己的勇敢,看見自己更願意在晤談中做推進,甚至當創傷重現時,亦能夠練習擺盪,而不是技巧性地脫逃、一昧地要求對方做行為改變,這讓我為自己感到寬慰。
我並沒有期待,此後她就不會再傷害自己了。我接納她對外仍會壓抑自己的情緒,有時候仍會用疼痛來宣洩悲傷,但她願意對我,一個近乎陌生人的人,坦露自己的脆弱,甚至宣洩如此巨大的痛楚,我想那裏面包含著一份深刻的信任與勇氣。
而我,只是想讓她經驗一份愛而已。
一份,無論再如何地痛苦、悲傷、厭棄自己,都會有人願意與你同在的,愛。
當一個未曾允許自己感受到愛的生命,有那麼一點地感受到愛之後,便有機會,慢慢地發現自己原本堅信的,並非為真,甚至能有機會,再一次允許自己被愛。
這是我們可以自己決定的,只要我們願意,讓自己有力量去決定。
(Photo by Miguel Bruna on Unsplas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