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y / 滾滾
多數的人不想得到無效的回應，但卻重複著慣性(指責的慣性、受害者的慣性、打岔的慣性、說道理的慣性)，並未意識到底層非理性的期待、未了卻的情結，故甚難為自己負責，亦時常感到不自由。這是改變最不容易的地方。
要去看見自己的慣性與根源，通常是疼痛而讓人害怕的事情。那意味著赤裸，亦意味著脆弱。更多時候，或許也有一個害怕、委屈吧。我們深恐看見了、承擔了自己的責任，就彷彿承認了對方「都沒有錯」，所以常常會說：「憑什麼是我要改？我要包容？我要原諒？是他傷害我的欸！」
阿建老師在《薩提爾的對話練習》裡書寫的是媽媽與女兒的衝突，對話切入的路徑，是從「那你愛她嗎？」的核心渴望處進入，跨越了是非對錯的爭辯，直指情緒翻騰的根源。那讓我反思，面對所愛之人，我是否能承認我愛他們呢？如果願意承認了，那又會有什麼不同？
很長一段時間，我不願承認自己愛他們。我的家人、愛人，時常不符合我的期待，我對他們的作為感到憤怒、挫折，亦有被辜負感，於是我感覺他們不值得我愛。我若愛他們，那似乎便等同於我認可他們的作為，顯得我格外地蠢。於是，每每在對話中被問到：「馨慧，那你愛他們嗎？」我時常憤怒地否認，因為我不願意去感受與他們的連結。
然而，不願意去感受，並不代表就不存在。
我仍舊會對他們憤怒，仍舊無可救藥地掛念他們，仍舊一邊火大、一邊收拾著爛攤子。我仍舊站在家庭拯救者的角色上，然後咒罵他們把我卡在這裡。
直到有一天，致仁同我說：「妳應該是站在某一方的人，即便那一方對妳可能很糟。但妳有著很專注純真的愛。否則我不會每次看你這樣生氣，卻都還是待在你媽媽身邊。」
當下，我有了個更深的停頓，眼淚無可自抑地不斷湧出。眼前浮起一個圖像，那是我在甚深、甚黑的井底，空洞地坐著，不知道自己是誰，亦不知道自己的模樣。我的頭頂上頭始終懸浮著許多慣性的負向念頭，但一道光直接穿透那些念頭，斜斜地照在我身上。突然之間，我看見了自己有手，那是我從未知曉，卻確實存在在我身上的模樣。藉由那道光，我完整地看清了它的模樣，是以流淚。
在那一刻，我終體見了原來自己有愛，對家人有愛。那是非常確實的存在，毋庸爭論證明，亦與認可與否、對錯與否、愚蠢與否無關，亦與原諒無關。
那就只是愛。
外在的形式，都是表達。表達有所不同，但能量相通。
於是，我終於願意感受，乃能承認，「是的，我是愛他們的。」那是非常溫暖的眼淚，因為發現了自己，原來是一個這樣能愛、有愛的人，於是我感覺內在的黑洞，微微透出了光──那亦是我對自己的愛。
透過肯定我對家人有愛，而能肯定了自己能愛。既然能愛，我便能感受到自己的力量，亦感受到了責任。我的責任是，明知道指責無法讓他們變得更好，但我仍舊繼續指責。我的責任是，我想要他們獨立起來，去面對他們的生命，卻不允許他們用自己的方式應對。我的責任是，我選擇了「拯救」，而非「陪伴」他們。
要稍微從拯救者、受害者的角色移開來，真是困難。我心裡頭有許多的恐懼和想法，光是要在語言上做調整，就笨拙不堪，往往是氣急敗壞地指責完，才想起來要深呼吸、停頓，再尷尬地補一句：「剛剛我這樣說你，你的感覺是什麼？」。
但我願意肯定自己了。
我願意肯定自己，有勇氣去面對自己的責任。包括指責的後果、指責時對方的感受、指責時對方的表情等等，以往我總不願意接收(因為我認為他們做不好，活該被我指責)，但如今我鼓起最大的勇氣，稍微讓自己從慣性中停歇一會，去面對與連結了。
多數的溝通，不是為了連結，而是為了自保。如今，我有了勇氣去暫時放下一點自保，把心給打開一些了。
真是脆弱啊。真是尷尬啊。也真是丟臉…。
但看到他們被關注後的感受有所不同，我便能再次肯定，這便是我的選擇。
沒有人逼迫我，這是我想前進的方向，這便是我的選擇。
(Photo by Delphine Ducaruge on Unsplash)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