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片取材自網路）
[免於受辱的自由]
作者：滾滾
親愛的F：
昨夜你來我房裡，一邊和媽媽通電話，一邊躺在地板上，哭得聲嘶力竭，所吶喊出來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像是從猙獰的傷痕底層，用力撕扯，乃至於擠壓出來的。原來，不知情的親戚安排了家族聚會，連帶也邀請了同他們關係良好的S，要你們一起見見面聊聊，希望你給她分享些專業成長上的意見。他們只知道你是個有能而樂於分享的人，卻不知道，S實然是當年對你施暴的前任之妹。而他們要你見她，在你，便幾乎是要迫你去直面那一些，差點毀了你的惡夜。
當年在那惡夜，你差點被前任從機車上甩下來慘死，一路哭著、抖著，奔逃到我租屋求救的場景，我仍歷歷在目。而這些年來，脫離受暴輪迴後衍生的創傷反應，也讓你的身心重建歷程，幾如在海灘上堆沙，一次次地在強迫性回憶的衝擊下崩潰，再一次次地背著傷、淌著血，再咬著牙地活轉回來。你不敢讓家人知道詳情，於是他們只能模模糊糊地覺察到，你在那段關係後期，眼底都是驚惶，而分手後的日子裡，更時常關在房裡痛哭失聲。你的母親如此手足無措，也曾瞞著你來詢問我，她深知你必然是在那段關係裡苦，但也苦於無從得知你究竟受了多少傷害。
但我知道你為何無法再對更多人說了。你的家庭保守，對於同居和婚前性行為，多以「女生不可以這麼不檢點！」評論之。你不敢讓他們知道，在人前謙和有禮的前任強暴了你，甚至因你不願意發生親密關係，而一次次地辱罵與出軌，再一次次地痛哭下跪，求你原諒。你曾鼓起勇氣對信任的師長求援，卻換來師長的質疑與否認，他們說：「你也太保守了！現在這個社會，怎麼可能交往但不發生關係？你這樣不懂得男人，就算分手換下一個也一定會出問題！你要當那個讓這段關係死掉的人嗎？你應該再努力一下吧！」、「他為什麼氣到差點打你你知道嗎？難道不是因為你沒有好好滿足他嗎？而且他會因為你激動成這樣，還對你下跪，不就是因為他很愛你嗎？你有看到這一點嗎？」
親愛的F，行筆至此，很遺憾地，即便這麼多年過去，我還是流淚了。因著對這些荒謬言論的憤怒，也因著對你曾獨自背負這一切的心疼。被這般狠狠教訓後，你真以為是自己的問題，更擔心被家人貼上「不檢點」的標籤，乃只好低頭認錯，繼續回去關係裡了。親愛的F，你被迫噤聲的悲傷，總讓我想起林奕含。她曾這麼寫道：「這個社會對性的禁忌感太方便了，強暴一個女生，全世界都會覺得是她的錯…這些恥辱又會把她趕回他身邊…。」你是曾經被趕回去過，但你終究為自己勇敢地做了選擇，從扭曲的病態依附裡、從荒謬的禁忌感裡，拚死把自己帶了出來。
「我不是被拋棄了！我離開是因為我想過更好的生活！難道我不值得更好的生活嗎？難道我不想跟他發生關係，錯了嗎？」昨夜你的創傷再次被引發，倒臥在我房間的地板上，撕心裂肺地崩潰哭喊的場景，仍舊令我悲傷，卻也令我尊敬。我尊敬你冒險選擇讓那關係死亡、也讓卑微的自己死亡，原來，乃是為了給自己掙一條，更有尊嚴的、更值得的活路。
親愛的F，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昨夜，你電話那一頭的媽媽，聽見你在情緒崩潰中終於哭喊出一切殘酷的細節後，她沒有批判，只是一次次地，柔聲喚你的小名。手機擴音裡，我聽著她一遍遍地喊著你的小名，一遍遍地想將你從那些被施暴的恐怖裡，再溫柔地擁抱回來。你那樸質傳統、不擅表達的母親，即便被這掩蓋數年的殘酷真相給震懾，卻正努力地想傳達著想陪伴你、與你站在一起，去面對這些恐怖的心意。
我想，那便是愛了。
F，這些年來，你漸漸地有了笑容，人前也活得越發歡快。但我明白，那些價值被摧殘的沉默傷痕仍在，如今你願意對媽媽吶喊出來，請容我大膽地猜想，會不會也是因為，你對她、對愛，都有了更多一點的信任呢？你知道，我始終是願意相信的，訴說帶來連結，而連結，終究會迎來愛。今早，意外地見你撐著浮腫的臉龐，在廚房裡做著早餐，上班所需的衣著，也都已穿搭妥當。問你不多睡一些嗎？不請個假休息一天嗎？你只是淡淡地笑著，說是烤了媽媽送給你的南瓜，雖然仍是頭痛，但已覺得精神些了，能上班的。這真是讓我驚訝呢，這些年來，你時常因創傷反應發作而請假曠職，但今天的你，卻已然有所不同。
吃著微溫的澄黃南瓜，遠遠地我想起了現下已在辦公室裡忙碌的你。幾無調味的南瓜暖暖的，如同你媽媽昨夜喚你小名的口吻，平實質樸，柔軟裡，帶著綿長寬闊的接納與愛。我相信，要從親密暴力的惡夜裡，慢慢重生起來，真不容易，但這南瓜像天光，靜靜地提醒著我們，再孤寂的傷痛，終能有被寬容擁抱的時候。
祝福你，好好地陪自己吃一口南瓜，豐潤一些，愛的營養。
後記：
因為F，或是說，因為那些曾跟F際遇類似的生命，我決心支持性平教育。但願更多被隻手遮天的角落，能多透出一點生機來。
很多事情，蓋著不說，只會腐爛發臭，多曬曬太陽，才能讓不堪的悲傷，慢慢變成營養。我夠幸運是個會說的人，但也夠幸運能旁觀過那些，被摀嘴噤聲的時候。因為見證過這些被壓迫的傷痕，乃令我更堅信，人人都該獲得身體、性向以及自己希望如何被對待、被尊重的權力。
性不羞恥，不性，也不羞恥。剛剛好我因為宗教信仰，而選擇做個性保守的人，但剛剛好，我也是支持多元性別、性平教育的人。要怎麼樣選擇自己的親密關係樣貌，是個人的自由，而很多需要這次公投過關的朋友，我相信在對性的看法、對親密關係上的看法與我、與F大不相同。但我堅信，所有的不同，都應該擁有免於受辱、免於受傷的自由。我慚愧自己能為有限，但至少至少，就為了陪伴像F這樣的朋友，去一次次地直面那些扭曲的、迫人噤聲的武斷評論，我會站穩自己的立場，不再沉默、不再中立下去。
但願愛與家，都能跨越對立與批判，回到連結的本質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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